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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言錄◇

●陽明先生遺言錄上

門人金谿黃 直纂輯

門人泰和曾子漢校輯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遽能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物作事字因舉大學之義曰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皆是欲脩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脩這箇身卻在正這箇心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脩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冇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于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于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脩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他發動處纔可著力也心之發動始有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箇良知便去做知得不善卻不依這箇良知便不去做則這箇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于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于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戶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些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帶了這等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之說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問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箇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已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以存此天理在學上聚了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天理無私欲間斷是此理在一念仁處行而不息也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又言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箇了先生曰知及之也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當作察字便依在字說亦通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箇心即理是如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團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于迫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箇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箇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外便是正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箇曰我不是要打做一箇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箇如何二得

門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說黃以方語之曰知行自是合一的如人能行孝了方喚做知孝能行弟了方喚做知弟不成只曉得箇孝字與箇弟字遽謂之知先生曰爾說固是但要曉得一念動處便是知亦便是行如人在床上思量去偷人東西此念動了便是做賊若還去偷那箇人只到用路轉來卻也是賊又曰我如今要說箇知行合一是何等意思卻要曉得我立言宗旨人為因把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自以為未曾行在便不去禁止他了我如今說箇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就來那動處克倒了他不使那一念的不善卻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林致之問先生曰知行自合一不得如人有曉得那箇事該做卻自不能做者便是知而不能行先生日此還不是真知又曰即那曉得處也是箇淺淺底知便也是箇淺淺底行不可道那曉得不是行也後致之多執此為說人也有箇淺淺的知行有箇真知的知行以方曰先生謂淺的知便有淺的行此只是遷就爾意思說其實行不到處還是不知未可以淺淺底行卻便謂知也致之後以問先生先生亦曰我前謂淺淺底知便有淺淺的行此只是隨爾意思

或問曰知行既合一然孟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卻知行是兩箇以方曰要曉得始終條理只是一箇條理而始終之耳先生謂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即便是始條理者智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聖智只是 箇條理非有兩箇也問既是一箇條理緣何三子卻聖而不智以方曰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這裏先生嘗以此問諸友諸友不能答黃正之曰先生以致知各隨分限之說提省諸生此意最切先生曰如今說三子正是此意也

以方問曰據人心所知多有誤欲作理認賊作子處何處乃見良知先生曰爾以為何如曰心所安處纔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矣

易則易知只是一箇天理便自易知如今一箇天理底心則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箇私欲底心則我是一般你是一般人人又是一般一箇是一箇的心人如何知得

又云人但一念善便老老實實是善一念惡便老老實實是惡如此才是學不然便是作偽了嘗以問門人曰聖人說知之為知之二句是如何意思二友各陳其說先生皆不以為然徐謂之曰要曉得聖人之學只是一誠

以方自陳喜在靜上用功先生曰靜上川工固是好但終自有弊人心自是不息底雖在睡夢此心亦是流動如天地之化本無一息之停然其化生萬物各得其所卻亦自靜也此心雖是流行不息然其一循天理卻亦自靜也若專來靜上用工恐有喜靜惡動之弊動靜只是一箇

以方問曰直固知靜中自有箇知覺之理但伊川一段可疑伊川問呂學士賢且說靜時如何曰謂之有物則不可然自有知覺處曰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先生曰伊川說還是以方因詳伊川之言是分明以靜中無知覺矣如何謂伊川說還是考諸晦翁亦曰若云知寒覺煖便是知覺已動今未曾著於事物但有知覺在何妨其為靜不成靜坐只是瞌睡晦翁此亦是疑伊川之說盖知寒覺煖則知覺著在寒煖且著在事物便是已發了但有知覺只是有此理不曾著在事上故還是靜然瞌睡也有知覺故能作夢且一喚便醒矣槁木死灰無知覺便不醒了恐伊川所謂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正是說箇靜而無靜之意不是說靜中無箇知覺也故先生曰伊川說還是

以方問戒慎恐懼是致和還是致中先生曰是和上用工以方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卻來和上用工先生曰中和只是一箇內無所偏倚少間發出便自無乖戾了故中和只是一箇但本體上如何用得工必就他發處纔看得力故就和上用工然致和便是致中萬物育便是天地位以方未能釋然先生曰不消去文義上泥中和是離不得底如面前只火之本體是中其火之照物處便是和舉著火其光便自照物火與照如何離得故中和只是一箇近儒亦有以戒懼即是慎獨非兩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崇一嘗謂以方曰未發是本體本體自是不發底如人可怒我雖是怒他然怒不過當卻也是這箇本體未發了後以崇一之說問先生先生曰如此說卻是說成功處子思說箇發與未發則未發還指時也又與煥吾論及此煥吾曰嘗見文公語類有一段亦以喜怒哀樂之未發二句頂上文用工得來不是泛說人人有箇中和與老先生之意亦合不知文公後來何故從今說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愽約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艾鐸問如何為天理先生曰就你孝親上體驗看鐸三日又請曰人子孝親哀號哭泣這箇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親之心必要真切處纔是天理又嘗曰人子事親要有箇真切的心如真心去定省問安雖不到床前卻也是若無箇真切的心雖日日到床前道箇萬福也只與扮戲子相似卻不是孝此便見心之真切纔為天理

或問修道之謂教先生云眾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較多些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又嘗云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底事故後面凡說君子說顏淵說子路皆是修道的說小人說賢智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神至聖人類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無關著德性底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盖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拆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悔者善之端也誠之復也君子悔以遷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惡惟聖人而後能無悔無不善也無不誠也然君子之過悔而弗改焉又從而文焉過將日入於惡小人之過悔而益深巧焉益憤譎焉則惡極而不可解故悔者善惡之分也誠偽之關也吉凶之機也君子不可以頻悔小人則幸其悔也而或不甚焉耳

舜不遇瞽瞍則瞽瞍之物無由格不遇象則象之物無由格周公不遇流言憂懼之變則流言憂懼之物無由格故凡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聖門致知格物之學正不宜輕易放過失此好光陰也知此則夷狄患難將無入而不自得者矣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亦皆理之發見者也文字都包得有博學於文詩書六藝皆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者為文如此則與餘力學文便有碍矣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盖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箇道理卻不得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也

聖賢非無功業節氣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人必要爭箇心有內外我謂如今說固無內外尚流在有內外若說有內外則內外益判了況心無內外亦不是我說明道說亦明白故定性書云且以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此一條最痛快

顏子不遷怒非謂怒於甲者不移於乙盖不為怒所遷也

心不在焉句謂正心之功不可滯於有亦不可墮於無

或問曾子一貫先生曰想曾子當時用工也不得其要如三省及禮記問禮諸處之類可見唯字只是應辭非說他悟道之速應而無疑也

人須有箇嘉善而矜不能底意思纔方是學否則雖學亦不濟事

先生嘗云深造以道道即志道之道非謂進為之方也深造之以道謂於當然之道而深造之也於道而深造便自得了道非外物故於道深造乃為自得又論登東山一章若謂東山為言聖道之大下條為大而有本此不可通言道之大便自有本了天下豈有無本之大觀水條正是言學之者必以其本流水一節正承觀水有術二句以明上言學所以必以其本之意又言明於庶物即是察於人倫

人心一刻純乎天理便是一刻的聖人終身純乎天理便是終身的聖人此理自是實人要有箇不得已底心如貨財不得已乃取女色不得已纔近如此則取貨財近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於太過矣

以方問顏子擇中庸是如何擇先生曰亦是戒謹不覩恐懼不聞就已私之動處辨別出天理之善來得一善即是得了這箇天理后又與正之論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如何正之曰先生嘗言此是見得箇道理如此如今日用凡視聽言動都是這箇知覺然知覺卻在那裏捉定不得所以說雖欲從飲末由也已顏子見得箇道體后方纔如此說

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而曰學皆苟焉以自欺者也譬之種樹志其根也根之不植未有能生者也今之學者孰肯自謂無志其能有如農夫之于田商賈之于貨心思之所計量旦暮之所勤勞念念在是者乎不如是謂之無志亦可矣故志于貨者雖有虧耗力終有息志于田者雖有旱荒乃終有稔篤志若是而未之成者吾或見之矣志之不立而能有成者吾未之見也

立志如下種種而荑稗則荑稗矣種而嘉穀則嘉穀矣學問之功所以立其志猶栽培耘耨所以植其根也其在大學則為格致在論語則為博約在中庸則為慎獨在孟子則為集義其功一也要在存存而不忘耳耕而不獲者有矣未有不耕而穫者矣

夜氣之息由于旦晝所養苟牿亡之反覆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相聚于茲也切磋于道義而砥礪乎德業漸而入焉反而愧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罕矣迨其離羣索居情可得而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而縱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喪焉雖有理義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飬無物不長苟失其飬無物不消夫人亦熟無理義之心哉然而不得其飬者多是以若是其寥寥也

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之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而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則知惜陰矣知惜陰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于發憤而忘食也堯舜之兢兢業業成湯之日新又新文王之純亦不已周公之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覩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

董蘿石以反求諸己為問先生曰反求諸己者先須掃去自己舊時許多繆妄勞攘圭角守以謙虛復其天之所以與我者持此正念久之自然定靜遇事物之來件件與他理會無非是飬心之功盖事外無心也所以古人有云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此正是合內外之學

錄善人以自勉此亦是多聞多見而識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學問恐不能到頭如此吾輩中亦未易得也

若平日能集義則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充塞天地自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詖淫邪遁之詞皆無所施於前矣况肯自以為慚乎集義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為義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

謂之老實須是實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卻恐所謂老實者正是老實不好也

本體要虛工夫要實

顏淵喟然嘆曰始吾於夫子之道但覺其高堅前後無窮盡無方體之如是也繼而夫子循循善誘使我由博約而進至於悅之深而力之盡如有所立卓爾謂之如者非真有也明之有者又非無也卓然立於有無之間欲從而□之則無由也已所謂無窮盡無方體者曾無異於昔時之見盖聖道固空而已但於所問只舉是非之兩端如此而為是如此而為非一如吾心之天理以告之斯已矣盖聖功之本惟在於此心純乎天理而不在於才能從事於天理有自然之才能若但從事於才能則非希聖之學矣後人不知此意專以聖人博學多知而奇之如商羊萍實之類以為聖人不可及者在此盡力追之而不知聖人初不貴也故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

發憤忘食是聖人之志如此真無有已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真無有戚時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夫道固不外於人倫日用然必先志於道而以道為主則人倫日用自無非道故志於道是尊德性主意也據於德是道問學工夫也依於仁者常在於天理之中游於藝者精察於事為之末游藝與學文俱是力行中工夫不是修德之外別有此間事也盖心氣稍麄則非仁矣故詩書六藝等事皆輔飬性情而成其道德也以志道為主以修德為工全體使之純誠纖悉不容放過此明德之事也

●陽明先生遺言錄下

門人餘姚錢德洪算輯

門人泰和曾才漢校輯

問物有本末一條舊說似與先生不合願啟其旨先生曰以明德親民為二物豈有此理譬如二樹在地一樹有一樹的本末豈可以一樹為本一樹為末明德親民總是一物只是一箇工夫纔二之明德便是空虛新民便是襲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有實孝親之心而後有孝親的儀文節目事有終始云者亦以實心為始實行為終故必始焉有孝親的心而終焉則有孝親的儀文節目事長事君無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物者事之物也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先生曰朋友相處常見自家不是方能求人之不是若只覺自家為是便懷輕忽之心漫然不顧不知病痛畜之漸長害不可言善者固吾師不善者亦吾師且如見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見人好高吾便自省亦好高否這便是相觀而善處處得益

問至誠之道何以能前知先生曰聖人只是一箇良知良知之外更無知也有甚前知其曰國家云云者亦自其能前知者而言聖人良知精精明明隨感隨應自能敷行出去此即是神

問知及仁守一章先生曰只知及之一句便完全了無少欠缺自其明覺而言謂之知自其明覺之純理而言謂之仁便是知行合一的工夫譬如坐於此物乃是知及若能常在此乃是仁守不能久而守之則是此智亦不及而必失之矣亦有大本已立小德或踰不能莊以蒞之或一時過當條理欠節次處要皆未為盡善也大抵此章聖人只是說箇講學的規模智及之一句便完全了

問理氣數先生曰有條理是理流行是氣有節次是數三者只是一統的事

問聲色貨利是良知所有的否先生曰固然但不出於有我之私順應之可也若初學用工卻須純去掃除則適然來遇此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集義以致其良知精精明明則以我觀物隨處得益自然先知之矣

先生曰天地之化是箇常動常靜的何也盖天地之化自始至終自春至冬流行不已者常動常靜天地亘古亘今不遲不速未嘗一息之違者常動常靜也自其常靜而言之謂之體自其常動而言之謂之用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體中有用用中有體故曰動靜一機體用一源推之事物莫不皆然

先生曰汝輩在此講致知格物之說恐多未明其旨不知卻有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在須要這頭腦上勘破用工方有下落先儒謂求之文字之中索之講論之際分明是向外求討天下事物無窮不知何時求討得若能向頭腦上用工則先儒數說皆在其中不識諸君能勘得破否謝弘之曰求之文字也只是此心去求索之講論也只是此心去索總是明此心之天理而已何有未明先生曰亦未甚明白不免將心與物岐而二之可乎深思之當自得之矣

先生曰感發興起是詩有所執持是禮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者只是一統事又曰良知之純一無間是仁得宜曰義條理曰禮明辦曰智篤實曰信和順是樂妙用是神總只是一箇良知而已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工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只作一塲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

先生曰舍卻本根去枝枝葉葉上求箇條理决不能復入本根上去雖勉強補綴得上亦當遺落若能常用水去灌溉總不理會枝葉久久生理敷衍自有枝葉發將出來後人在事事物物上用工正是枝葉上去灌溉

先生曰諸君工夫切不可在聞見上求務要著實自家良知上體認乃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曰見之復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此等聞見卻只是虛套子不是實落的工夫盖不覩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覩其所不覩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箇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有益耶故合得本體便是工夫做得工夫便是本體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先曰亦是人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主宰的致良知便是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矣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箇求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悠悠泛泛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只尋得舊伎倆而已豈不惜哉戒之勉之

問先生嘗云心無善惡者也如何解止至善又謂是心之本體先生曰心之本體未發時何嘗見有善惡但言心之本體原是善的良知不外喜怒哀樂猶天道不外元亨利貞至善是良知本體猶貞是天之本體除卻喜怒哀樂何以見良知除了元亨利貞何以見天道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來也覺不曾著想定要怎生去做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工便多言些著想的念頭也不妨久久自然會妥帖若只管口講何益

一友自嘆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夫子說性相近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須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氣質剛柔惟看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分為剛善習於惡分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

至誠能盡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盡離卻人物更無性可盡得能盡人物之性即是至誠致曲處致曲的功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無二義但比至誠有安勉不同耳

問人心與物仝躰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仝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這箇天地中間甚麼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麼教做心對曰只是一箇靈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箇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先生起行征思田洪與汝中追送嚴灘及論及實相幻化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功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先生然其言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後果覺原是如此

嘗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于中軒若有憂色德洪趋進請問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員鑿方柄此道坦如大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塲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悔人之心不擇衰朽真仁心憫物每如此

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目龍塲已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與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點出此意真是直截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求索一語之下洞見全體學問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實去用力耳

又曰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話淪落堙埋已久學者苦於聞見障蔽無入頭處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肯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先生嘗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此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一友問中何以能為天下之大本先生因指扇而喻之曰如將此扇去扇人扇塵扇蠅扇蚊等用是此扇足為諸用之本矣有此扇方有此用如無此扇而代之以手則不能為用矣汝且體認汝心未發之中氣象何似則於天下之大本當自知之矣

先生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學者善觀之可也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釋定要求箇執定的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知所向求而已至於因所向求而有未明當自體會方可譬猶昔人不識月者問月何在有人以指向上示之其人卻不會月在天上就執指以為月在是矣及見人有捧笛吹者卻又曰月在是也今人拘泥認理何以異是故獅子咬人狂狗逐塊最善喻

先生曰凡朋友中問難雖淺近粗疏或露才者我這裏起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厭薄之心非與人為善之道也

先生曰氣質猶器也性猶水也均一水也有得一擔者有得一甕者有得一碗者器有小大不同也氣質之清濁厚薄強弱何異於此

先生曰凡看書培飬自家心體他說得不好處我這裏將來行去亦多得益只是此志真切而已郢人夜寫書與燕國適困倦時呌舉燭來就寫舉燭二字在書上燕人誤將舉燭二字認解燭者明也他是教我惟賢明是用遂舉賢人其國大治此卻是因錯致真反多得益今學者看書須得此等意思

先生曰樂是心之本體順本體是善逆本體是惡如哀當其情則哀得本體亦是樂時一友在傍問聖人本體不動何得又有失了曰吾解得四箇字之義如此明白怎的泥文若此須仔細自去體認當自見得

問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如何夫子哭則不歌先儒解為餘哀未忘其說如何先生曰情順萬物而無情只謂應物的主宰為在內情發於天理不容已處怎生便休得是以哭則不歌終不然只哭一塲後便都是樂更無痛悼也

問朱子以本義主卜筮程傳主理先生曰理是卜筮主意天下事孰有大於卜筮者乎只後世把卜筮做占吉凶物事卻看卜筮是小藝一般不知如今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决狐疑定趋避而已易是問於天的東西人有疑自信不過卻來問於天地

或問致良知的工夫恐於古今事變有遺先生曰不知古今事變從何處出的若是從良知流出致知焉盡之矣原來古今只是這一箇

丙戌夏德洪與共黃正之王汝中張叔謙會試回見先生曰前在京中與人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笑曰我知諸公是講學的人去與人講人見聖人來先懼怕了何心聽你的說話須自家做得愚夫愚婦方是隨處與人講得通

又曰古人講學頭腦須只一箇卻是因人以為淺深譬如這般花只好澆一瓶水卻倒一桶水在上便浸死了

從目所視妍醜自別不成一念謂之明從耳所聽清濁自別不作一念謂之聦從心所思是非自別不作一念謂之睿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箇厚簿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去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比如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飬了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飬親或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美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自有差寺不得撼他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盖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可說得大學所謂厚薄這箇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天理規矩不可踰越的此便謂之義順這箇條理便謂之理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不易便謂之信

問佛家言寂滅與聖人言寂然不動何以異先生曰佛氏言生滅 【 或以】 寂滅為樂以寂滅為樂是有意於叔滅矣惟聖人只是順其寂滅之常

顏子欲罷不能是真見得道體不息無可罷得時節若說有起有倒尚有可罷得時只是未曾得見道體

先生遊南嶺一友指一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寂來看此花則此花之顏色便一時明白此花便明起來了

嘗有數友隨先生遊陽明洞偶途中行歌先生回至洞坐定徐曰我輩舉止少要有駭異人處便是曲成萬物之心矣德洪深自省愓又曰當此暑烈行走多汗脫幘就凉豈不快適但此一念放去便不是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脉路

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箇知識去答副他其心只是空空的只去扣他是非兩端與他一一剖决便了鄙夫自知的非便是千古不易的定理雖聖人的聦明如何可與他增减得一毫他只自信不過夫子只據他自知逐一與之剖决便是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當留得些子未不能細思在便是道體即二了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云云能行焉了此便是察乎天地盖夫婦之與知能行亦聖人之所知所能聖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婦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婦之所與知與能雖至聖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明道曰某寫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是二要字好所學又是甚事知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華侍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已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妬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問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仝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自家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未盡我今真信得這良知真是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在我今纔做得箇狂者便使天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脉

先生云某十五六歲時便有志聖人之道但於先儒格致之說苦無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書齋對數筮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無可得遂深思數日卒遇危疾幾至不起乃疑聖人之道恐非吾分所及且隨時去學科舉之業既後心不自己畧要起思舊病又發於是又放情去學二氏覺得二氏之學比之吾儒反覺徑捷遂欣然去究竟其說後至龍塲又覺二氏之學未盡履險處危困心衡慮又豁然見出這頭腦來真是痛快不知手舞足蹈此學數千百年想是天機到此也該發明出來了此必非某之思慮所能及也

嘗聞先生曰吾居龍塲時夷人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著土亡命之流與論知行之說更無杆格久之拜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反多紛紛同異杆格不入學問最怕有意見的人只患聞見不多良知聞見益多覆蔽益重□不如不曾讀書的人更容易與他說得

先生曰雖小道必有可觀如虛無權謀器數技能之學非不能超脫世情直於本體上得所悟入俱得通入精妙但其意有所著處移之以治天下國家便不能通了故君子不用

先生用功到人情事變極難處時見其愈覺精神向在洪都處張許之變嘗見一書與鄒謙去云自別省城即不得復有相講如虔中者雖自己柁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友侍坐眉間若有憂思先生覺之顧語他友曰人一身不得爽快不消多大事只頭上一根頭髮釣著滿身便不快活了是友聞之矍然省惕

鄒謙之嘗語洪甫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飬之者笑顧謙之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飬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知者良知也天然自有即至善也物者良知所知之事也格者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格之斯實致之矣

陽明先生遺言錄下終

●稽山承語

虛生子朱得之述

傳於師習於心是故書紳之土已非得意忘言者伍矣矧茲又出書紳之下乎惟予衰眊莫振宗風追述之永心喪也

問正其不正以致其良知於事物相接之時其工夫則有著落矣事物未相接時如何用功師曰只是謹獨

問格物以致其良知謂之學此知行合一之訓也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何如曰正言知行不一之弊中庸言道之不明不行亦言知行不一之故乎曰然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師曰千聖傳心之要只是一箇微字所謂不覩不聞也是所謂道心也惟精惟一只是存此致此而已

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人有勝心為子則不能孝為臣則不能敬為弟則不能恭與朋友則不能相信相下至於為君亦未仁為父亦未慈為兄亦不能友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生出勝心一堅則不復有改過徙義之心矣

中庸論前定只是良知不昧而已

董蘿石平生好善惡惡之意甚嚴自舉以問師曰好字原是好字惡字即是惡字董於言下躍然

天地皆仁之滓天下歸仁萬物皆備於我也

脩道之謂教以下許多說話工夫只是脩道以仁

良知無動靜動靜者所遇之時也不論有事無事專以致吾之良知為念此學者最要緊處

實夫問心即理心外無理不能無疑師曰道無形體萬象皆其形體道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而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而言人心其機也所謂心即理也者以其充塞氤氳而言謂之氣以其脉絡分明而言謂之理以其流行賦畀而言謂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而言謂之性以其物無不由而言謂之道以其妙用不測而言謂之神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以其主宰而言謂之心以其無妄而言謂之誠以其無所倚著而言謂之中以其物無可加而言謂之極以其屈伸消息往來而言謂之易其實則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輿蒼然隤然其氣之最麄者歟稍精則為日月星宿□□□□□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彙又精□□□□□鼈昆虫之屬至精為人至靈至明□□□□□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極致乃見天地無心而人為之心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謂之人此所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惟在于吾心此可見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所謂心者非今一團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靈至明能作能知者也此所謂良知也然而無聲無臭無方無體此所謂道心惟微也以此騐之則天地日月四時鬼神莫非壹體之實理不待有所彼此比擬者古人之言合德合明如天如神至善至誠者皆自下學而言猶有一也若其本體惟吾而已更何處有天地萬象此大人之學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盡處不足謂之學此乙酉十月與宗範正之惟中聞於侍坐時者丁亥七月追念而記之已屬渺茫不若當時之釋然不見師友之形骸堂宇之限隔也

誠者天之道言實理之本體思誠者人之道聖賢皆謂之思誠惟有工夫則人道也

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顯晦無優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貴賤無優劣在自己工夫上體騐有生熟少壯疆老之異亦不可以優劣論也

問志道據德依仁游藝白藝即義也即事曰藝即心曰義即孔子自序志學之旨也

擇不處仁非擇里也

以約失之者鮮凡事豫則立也

一友自負無私意適其從兄責僕人於私寓自悔深切入以告於師且請教此友在傍微哂師顧曰此非汝之私意乎見兄之有過幸已之無敗露私意重矣此友方知私意是如此

心之良知謂之聖

良知無有不獨獨知無有不良

問乾坤二象曰本體要虛工夫要實

合著本體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是本體又曰做得工夫方見本體又曰做工夫的便是本體

師設燕以投壺樂賓諸友請教曰今此投壺俱要位天地育萬物眾皆默然投畢賓退實夫不悟以問正之正之曰難言也曰此會何人得位育意正之曰惟弘綱三矢自此而山明旦眾入謝燕實夫起問師曰昨日投壺惟正之三矢得此意實夫凜然

天理人欲甚精微自家工夫不可放過不可影過不可混過

一日師曰四方英賢來此相依共明此學豈非此生至樂然某見一人來心生一喜又添一憂喜在吾道之遠及憂其人或言之未瑩以啟人之疑行之未篤以來人之謗疑謗一興阻喪向善之誠者多矣諸君宜相體以求自立也

問喜怒哀樂師曰樂者心之本體也得所樂則喜反所樂則怒失所樂則哀不喜不怒不哀時此真樂也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惡乎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欲而後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或問三教同異師曰道大無外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心學純明之時天下同風各求自盡就如此廳事元是統成一間其後子孫分居便有中有傍又傳漸設藩籬猶能往來相助再久來漸有相較相爭甚而至於相敵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籬仍舊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其初各以資質相近處學成片段再傳至四五則失其本之同而從之者亦各以資質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於相爭相敵亦其勢然也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纔有所見便有所偏

童克剛問傳習錄中以精金喻聖極為明切惟謂孔子分兩不同萬鎰之疑雖曾有軀殼起念之說終是不能釋然師不言克剛請之不已師曰看易經便知道了克剛必請明言師乃嘆曰蚤知如此起疑生辨當時便多說這一千也得今不自煆煉金之程色只是問他人金之輕重柰何克剛曰堅若蚤得聞教必求自見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門有疑不决懷疑而死終是一憾師乃曰伏羲作易神農黃帝堯舜用易至於文王演卦于姜里周公又演爻於居東二聖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間矣孔子則又不同其壯年之志只是東周故夢亦周公嘗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自許自志亦止二聖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韋編乃至三絕然後嘆易道之精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堯舜則死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占敏以求之者又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乃其所至之位

一友問某只是於事不能了師曰以不了了之良知又曰所謂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今汝所謂了事盖以前程事為念雖云了身上事其實有居室產業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單單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於了心事者果然難得若知了心事則身家之事一齊都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著腳世事何曾得有了時

或問客氣師曰客與主對讓盡所對之賓而安心居於卑末又能盡心盡力供養諸賓賓有失錯又能包容此主氣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氣

人之材力自是不同有能洪大者有能精詳者精詳者終不能洪大如史稱漢高帝雄才大畧大可以該小畧可以該詳可也謂能提綱挈領也不然迂疏而已反不如精詳者雖小自有實用

一友初作尹問曰為尹之道不可輕聽人言不能不聽人言逆詐億不信既非君子之道如舜之好問好察何以知人之不我欺也師曰只要自家主意明白主意堅定在我一以愛民為心誠然如保赤子凡以愛民之言欺我我即用之欺我者乃助我者也凡以殃民之言欺我與我主意不合必不肯聽又何患聽言之難也

古人琴瑟簡編莫非是學校築魚鹽莫非作聖之地且如歌詩一事一歌之間直到聖人地位若不解良知上用功縱歌得盡如法度亦只是歌工之悅人耳若是良知在此歌真是瞬息之間邪穢蕩滌渣滓消融直與太虛同體方是自慊之學

歌詩之法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歌永言聲依永而已其節奏抑揚自然與四時之敘相合

丙戌春莫師同諸友登香爐峯各儘足力所至惟師與董蘿石王正之王惟中數人至頂時師命諸友歌詩眾皆喘息不定蘿石僅歌一句惟中歌一章師復自歌婉如平時蘿石問故師曰我登山不論幾許高只登一步諸君何如惟中曰弟子輩足到山麓時意已在□□上了師曰病是如此

客有論慮患不可不遠者師曰見在福享用不盡只管經營未來終身人役而已

或問犯而不校與不報無道何以不同師曰有意無意耳又曰犯而不校非是不與人校長短且如大明律不曾有罪懸法設科人自犯之乃犯也設使彼有九分九釐罪過我有一釐不是均是犯法非彼犯我也聖門之教只是自反自責故曰不校必是我全無不是彼全無是處然後謂之犯如此而又不校愛敬調停之心不倦不厭方是好學

甘于盘問學終日只依良知而行不覺常有出入之病曰只是不懇切又曰且如于盤登此樓初登時只是一樓既登見其欵制坐定見其精粗又見有何物在中少頃又見物之精粗尚有未見未知者至於外人聞說此樓欲見者但望之而已何由知其中之委曲此猶致良知之學也雖云淺深有得亦豈便能盡良知之蘊須是盤桓精察日久日見日得其樂至於左右逢原方是良知用事

問舉業有妨於為學何如曰梳頭喫飯亦妨於為學否即此是學舉業只是日用間一事人生一藝而已若自能覺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悅人而務自慊亦游藝適情之一端也

問舉業必守宋儒之說今既得聖賢本意而勘破其功利之私况文義又不可通則作文之時一從正意乃為不欺也今乃見如此而文如彼何如曰論作聖真機固今所見為近然宋儒之訓乃 皇朝之所表章臣子自不敢悖且如孔顏論為邦行夏時乘殷輅豈即行其言乎故師友講論者理也應舉之業制也德位不備不敢作禮樂吾從周無意必也惟體古訓以自脩可也

嘉靖丁亥得之將告歸請益師曰四方學者來此相從吾無所□益也特與指點良知而已良知者是從之心吾之神明也人皆有之但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眾耳各人須是信得及儘著自己力量真切用功日當有見六經四子亦惟指點此而已近來學者與人論學不肯虛心易氣啇量箇是當否只是求伸其說不知此已失卻為學之本雖論何益又或在此聽些說話不去實切體騐以求自得只□逢人便講及講時又多參以己見影響比擬輕□先儒得失若此者正是立志未真工夫未精不自覺其粗心浮氣之發使聽者虛謙問學之意反為蔽塞所謂輕自大而反失之者也往時有幾箇朴實頭的到能反已自脩及人問時不肯多說只說我聞得學問頭腦只是致良知不論食息語默有事無事此心常自烱然不昧不令一毫私欲千涉便是必有事焉便是慎獨便是集義便是致中和又有一等淵默躬行不言而信與人並立而人自化此方是善學者方是為己之學

問責善朋友之道意何如師曰相觀而善乃處友之道相下則受益相上則損纔責善便忘已而逐人便有我勝於彼之意孟子此言為章子子父責善不善用其好善之心故云然蓋謂責善在朋友中猶可用若父子兄弟之間絕不可用非謂朋友專以責善為道也故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朋友數斯疏矣然則朋友中有過而不覺不改柰何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有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

一日師曰長途飯肆望見行旅便出道中要留欲飯之其饑者則樂從飽者則惡其留雖多憎口留客之意終是不厭不息是有所利也某今所為實似之見有過者強留之強飯之我之取於諸友者多矣既業飯肆亦自不能已於強客也

孔子殁門人以有若似夫子請以所事夫子事之曾子雖不可某竊有取於其事未論有若之德何如但事有宗盟則朋友得以相聚相磨而當年同志之風不息庶乎學有日新之幾亦無各是其是之弊

諸君聞吾之言未能領悟者只作亂說不必苦求通曉苦求記憶且只切已用功見善即遷知過即改常令此心虛明不滯後日當有不待思索自然契合自然記憶者

或問裴公休序圓覺經曰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凡夫也欲證圓覺而未極圓覺者菩薩也具足圓覺而住持圓覺者如來也何如曰我替他改一句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凡夫也欲證圓覺而未極圓覺者菩薩也具足圓覺而住持圓覺者羅漢也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如來也

稽山承語畢

●陽明文集附錄

維嘉靖叄拾肆年歲在乙卯亝月丙申朔越貳拾日乙卯巡按貴州監察御史陳效古謹以牲帛庶饈之儀致奠於明兵部尚書陽明王夫子老先生之祠曰天地有正氣斯文有統宗惟秉此氣以維持三綱續此統以開發羣蒙斯固不囿於類而慨然以斯世斯道為己任者也於惟夫子挺生越服海毓山鍾筮仕清朝言聽諌行嗟余生晚未幸躬逢剽聞先達殊切式矜故夫標炳顯著孰非經術之要苟數其事亦淺乎其論公宸濠釀亂南國洶洶夫子一來論議從容元惡裭魄振落發蒙嗚呼是氣也在地為河洛在天為日星在夫子為不朽之忠造化夫子同體而異形驅邪翊正孰非明道之實惟即其大乃所以知公末學爭尚各築墻宮夫子懼焉極力排攻良知之致啟瞶提聾嗚呼是道也惟堯舜為能發惟孔孟為能明惟夫子為能獨得其宗夫子聖賢時異而心同噫正氣苟存矣其沒也寧道統苟續矣雖死猶生顧彼無益於世教無補於敗成者又惡得為重輕效古叨承上命觀風貴境升夫子堂凜乎如瞻夫子之德容入夫子室依然如襲夫子之德馨精神意氣實相感通式陳薄奠聊慰生平伏惟英靈鑒之尚饗

陽明先生文錄五卷,外集九卷,別錄十四卷,傳習錄三卷,續錄二卷,遺言錄二卷,稽山承語一卷 明嘉靖間刊本